敏儿短篇 中
敏儿醒后症状轻了些，对昨天发生的事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在床上躺了许久，她挣扎着起身。
出门，却见叶谨言在厨房忙活着，心里不觉有了猜测。她虽然对父母的往事不甚了解，可也知道母亲陪父亲白手起家，自是过过一段时间的清贫日子的，会做菜也并不稀奇。想起母亲，敏儿心中酸涩，母亲是这世上顶顶骄傲，却又是最温柔的人了。她看事看得透彻，做起事来从不违心；父亲便不一样。叶谨言是天生的商人，手段狠辣、眼光卓绝。只有一点父母是极其相似的，那就是他们都是性格强势的人。
叶谨言余光瞟见女儿，忙端了菜从厨房里出来，小心觑了一眼女儿的神色。敏儿何其敏感，自是捕捉到了这一闪而过的目光，她没什么表情，等着叶谨言的下文。
意料中的训斥并没有到来，叶谨言只是替她拉开了餐桌的椅子，“尝尝我做的清蒸鲈鱼。你小时候最爱吃鱼，你奶奶还说你爱吃鱼肯定聪明。你妈妈怀着你的时候也爱吃鱼。那时候你爷爷就说，要是生了女孩，名字里一定要有个敏字。懿这个字是你外公外婆起的……”叶谨言一反简洁干练的常态，竟是一口气说了许多。
如今这母亲和四位老人都已经离世了，叶谨言的话确实勾起了敏儿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回忆，她没有拒绝，乖巧地坐在了叶谨言拉开的椅子上。
两人对坐吃饭，叶谨言时不时瞟一眼敏儿的状态。敏儿受不了这诡异的氛围，放下筷子等着父亲开口。
叶谨言自嘲一笑，想不到自己也有这瞻前顾后的时候。也是，敏儿聪慧又敏感，自己此举确实多余。叶谨言也放下筷子，两手交叉放在桌上，他真诚地盯着敏儿的眼睛，“我想和你谈谈，不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只是一个最最普通的倾听者。”
敏儿大脑一片空白，这可是叶谨言，精言集团不可一世的叶谨言。顿了一会，她干巴巴地开口，“你想听什么？”
叶谨言身体微微前倾，摆出谈判时表示诚意的姿势，“我想知道你最真实的想法，关于我的，关于你妈妈的，以及关于你过去学习、生活的。总之，一切都可以。”
那天敏儿的确没再说什么。她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怎么开口。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是她此时此刻因为这几句话就放下了心结，那她过去的所有煎熬又算得了什么。
叶谨言只觉遍体生寒，他此时此刻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一心事业竟忽略了妻女多少。虎父无犬女，他觉得敏儿该去美国读书，她应该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却忽略了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如何呢，该也不及敏儿吧。
在精言和这种境况的女儿中，叶谨言果断地选择了后者，他把公司能带走的工作全带回了家里，不能带走的全托付范金刚处理。说到范金刚，他应该是整个精言里唯一知道叶谨言真实情况的人了。
为了尽量减少叶谨言离家的时间，这段时间范金刚每天来思南公馆给叶谨言汇报工作。叶谨言定定看着范金刚，摸爬滚打这么些年，范金刚是唯一一个心里对他没什么计较的下属。此时，叶谨言难得有些感动。
范金刚被盯得有些发毛，透过叶谨言的眼神又仿佛看到了敏儿。敏儿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今这样子他看着也心疼。范金刚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要强过叶谨言，自是知道抑郁症的可怕。他眼见着父女二人没什么交流，一个仿若风烛残年的老人，陷入了自怨自艾的怪圈无法自拔；另一个默默买了好些关于“depression”的英文大部头书籍，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去。二人不在一个频道，各自为营，又盼着对方能够恍然领悟自己的难处或苦心。
范金刚发自内心劝了一句，“叶总，我看您不如带着敏儿去旅个游，多相处一会，也好把心结解开。”
叶谨言想了想，敏儿吃了药状态比刚回来那阵好了不少，他点点头，又沉默思忖了一阵，“范儿，你帮我去问问敏儿这种情况能不能在上海读大学。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再出去了。”
范金刚内心叹了口气，“我去问问。”
这大概是精言上下最近最火爆的消息了，几十年从不请假的叶谨言，如今竟然请了一个星期年薪假去旅游。
叶谨言带着敏儿，横穿将近半个中国去到了山清水秀的云南。叶谨言带着敏儿爬山。中途休息，敏儿站在悬崖侧，极目远眺。叶谨言在一旁仔细盯着，敏儿穿着白色T恤，阔腿牛仔裤，白色运动鞋，明明和其他十七八岁少女无异，可叶谨言总觉着她身上有一种超脱世俗的仙气——她不带丝毫尘世间的情感，无悲无喜、无欲无求。
叶谨言总算知道自己为何会觉得敏儿不大一样了。若说前段时间叶谨言只是为自己戎马一生却得了个抑郁症女儿的不甘不忿或者是郁闷；现在他才算是真正从心底产生了一种恐惧——害怕她会突然羽化登仙、驾鹤西去。
确实不能让她自己去美国上学了，叶谨言彻底打定了主意，“敏儿，我让你范叔叔去问了，看看你已经拿到国外大学的录取通知，能不能留在上海上大学”，面前敏儿的背影不为所动，叶谨言软了语气，苦口婆心道，“在上海上学你每星期都可以回家，我也能顾上你。”
敏儿缓缓转过身，脸色苍白如纸、不辨悲喜，她语气平静，“你总是这样。”
叶谨言皱了皱眉，没听懂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敏儿继续用平静的语气叙述，仿佛她本人与此毫不相关，“你总是这样，把你认为对我好的东西强加在我身上，却从来不知道我到底需要什么。”
叶谨言难得愣住了，她还需要什么？她拥有全上海甚至是全国同龄女孩不具有的物质条件，未来还会有他们绝大多数人无法企及的学历。如果她按照他给她规划好的人生路线顺顺利利走下去，毕业后回到精言在他手下做事，他会把自己毕生所学全部教给她，将来继承精言，也算是女承父业，以后总也能衣食无忧。
可是，这算是他强加给她的吗？他确实从没问过敏儿的想法。
敏儿并不期盼叶谨言能有回复，复又转身，青山耸入云端、云雾缭绕分不清到底是云还是至清的山泉，总让她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就像是游荡的灵魂回到了家园，刚刚没有吐出的一口浊气缓缓溢出，多年积攒的郁气此刻淡了不少，但是那种渴望回到自己“安身立命之所”的想法却是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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